第二百四十四章 心解
阮玉登时愣住了。
乍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,平安走到哪,哪里就死人。若是以往倒也罢了,偏偏这次逝去的人,一个是先恩后仇的长者,一个是已做人妇旧爱,再加上过往的种种伤痛,难免会把所有的灾祸都引咎于己。
可稍稍一想,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,平安事事都乃迫不得已,不能因为结局不够美好就否定自己。
阮玉轻声说道:“我觉得大哥太苛求自己了,我们都希望太太平平,可是灾祸这种东西,那是说来就来,谁能料到...”
虽然她心如明镜,奈何拙口钝腮,言辞切不中要害,若是赵迩期在此,肯定是连讥带讽的训斥:“你小子怎么事事都大包大揽,人在家中坐,祸还从天上降呢,真不害臊!”
毕竟灾星也是星宿,再怎么晦气那也是神仙啊...
果不其然,这样的劝解苍白无力,一点分量都没有,平安仍不放过自己,废然道:“可为什么总是伴在我的身边?”
阮玉急的直挠头皮,搜肠刮肚一番,定定说道:“我觉得大哥不但不是灾星,反而是大大的福星哩!”
平安猛抬头,呆住了,莫不是耳朵出了问题,这还能叫福星?
阮玉一脸肃色,掰着手指一件一件的梳理道:“你看啊,当初你路过我的村子,救了我的命,然后青城山打跑了那个黑漆漆的妖怪,之后我们到了金山,你打死了祸害百姓的花妖,修复了金山村的水源,再然后帮蒲菊还了愿,现在又和大伙合力救下这么多的百姓...”
故作惊讶的“吓”了一跳,瞪直了如水的眸子,咋呼道:“这么算下来,你前前后后不知救下了多少条性命,这不是福星是什么!”
说罢,认认真真的看着平安,圆润的福颏亮晶晶的,好看,不容反驳。
平安怔了怔,叹道:“可是我却没能救下青儿...”
阮玉女汉子一般拍拍平安肩头,打气说:“这是意外,我想她一定不会怪你的,要怪,就怪那些个妖怪,好端端的太平日子非要冒出来祸害,心肝脾肺肾都坏透了!”
神使死都死了,索性往他身上推,反正他本来就是祸害的头子。
平安却是知道的,那不是意外,而是青儿自己的选择。
从口型中读懂了她无声的告白,那是熟悉的两个字眼——“大哥”,也许她真的生无可恋,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神使,就算自己能阻止这次,难保还有下一次,更多次。
这样的结果很痛苦,但是,或许这个结果才是她想要的。
平安轻揉阮玉的掌心,轻道:“好了,逝者已矣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我还是很饿,再去盛一碗热羹吧,该干活了。”
阮玉莞尔,端起碗筷,云步飘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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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度握起刻刀,忧伤如影随行,当它又想疯狂充斥心灵,平安仰首灌下一口暖热的金波,悸动被金波化作火焰焚烧殆尽。
阮玉笑而不语,静静的看着平安,心灵的束缚挣脱,但伤痕还是需要借助一些外物来慢慢抚平。
攥紧刻刀,注目棺柩,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。
过去慢慢枯败,现在渐渐真实,将来留给虚无。
气,从平安的丹田缓缓提起,淌过手长的身躯,凝聚于指尖,刀锋轻鸣。
卸下包袱,逐走怯懦,不再彷徨,平安义无反顾挥出了冷峻的刀锋。
刻木三分,楠木上留下一条清晰的刻痕。
一刀将尽,寒锋急转,手腕就像入水游龙一般,肆意畅游,再也停不下来。
无声息中,三寸短刃化作数十种刻具,或削,或拖,或雕,或凿,锋芒似剑,屑如雪飘,木表层层剥落,露出内里的沉凝。
他的目光空而远,心停手不停,那面容好似是从心上拓到了木上,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。
一刀又一刀的落下,一张朦胧的面庞渐渐映现。
阮玉托着双颊,痴迷的看着平安,随他一同沉浸在久违的宁静中。
不知不觉,烛光隐没,天光将起。
平安终于落下最后一刀,吁出一腔虚气,满头大汗的坐在一地屑末中。
阮玉赶忙抽凳上前,扶他坐起,扑下蓬蓬木屑,摸出丝绢,擦拭密汗,关切道:“还好么?”
“还行,就是感觉身子有点乏。”
说罢,平安微微翘颌,示意道:“你看看,雕的还行么?”
阮玉侧目,一尊身着云裳的女性木雕躺在地上。
为什么这么说呢?
因为在阮玉看来,这女子的相貌并不完全与青儿相同,甚至只有三五分相若,从摹刻上讲,是比较失败的作品。但不知为何,阮玉一眼就认定这就女子就是青儿,而且打心眼里认为,就才是青儿的本来面目。
只见这女子乌丝微扬,灵动的瞳仁中含着俏皮的笑意,皓齿似露非露,寥寥数刀勾勒一衫云裳,攘袖素手轻摇,罗裾伴风作舞,简洁素净,却不失真意,是异样的栩栩如生。
这样的感觉很微妙,很奇特。
阮玉本就语竭,此刻愈加词穷,似被蛊惑一般喃喃道:“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...就像,就像...”琢磨了好一会,眼眸一亮,脱口而出,“心诚意至,对!就是心诚意至!”
转过身来,对平安郑重说道:“道之真人说过,修行如笔墨,凡俗通常以形写形,而高手是以形写神,高手中的高手则是以神写形,若是达到形神合一的地步,那也就得道了。”
平安看她一脸大学究的明白样,笑笑,打个懒腰,说道:“又来了,玄玄乎乎,我哪有那么大能耐。干守了一夜,一定很累了,快回去歇息吧。”
拍马屁拍的太深奥,阮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,说道:“那你呢?”
平安拿起刻刀,指指木雕,说道:“我还得把木底切盒,不然青儿的是尸骨如何装殓进去?”
阮玉点点头,回道:“我陪你吧,切好了你也不好拿起,我用印法帮你装殓。”
平安一想也是,自己就算手脚再轻,难免还是会擦碰到尸骨,若是磕碰坏了不好了,阮玉修为精湛,印法高妙,倒是可以免了这份担忧。
一夜专注,平安很是疲乏,切盒时指尖不由脱力,一道刺眼的刀痕斜再盒上。
微微一愣,平安摇摇头,无奈又洒然的一笑,继续手中动作。
阮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,心中泛起阵阵的暖意,这样的平安,才能让她安心。
切好木盒,阮玉运起“者”字印,元气从十指溢出,缠作一条条透明的丝带,把寒气蓬蓬的冰块搬到地上,接着指缝并拢,飘逸的千缕万缕迅速织成一张绵柔的锦缎,把尸骸托至空中。
平安连忙启开木盒,端在案上,锦缎轻飘飘把尸骸铺进盒,轻柔的没有一丝声响。
盖上盒盖,严丝合缝。
平安深深叹口气,转身离去。
———
这间屋子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丝毫不为过,甚至整座府邸的屋舍都可以这么形容,就连茅厕都布置的富丽堂皇,上好的木料勾勒着优美的线条,而且里面绝没有一丝异味,就算解手也要解的足够舒适,足够尊贵。
这就是武陵王萧纪的府邸,富不言喻,贵气逼人。
一人长的软座上铺着不知是多少珍禽猛兽缝织而成的皮毯,他懒洋洋的卧在上面,头枕一位年不过双十的美娇娘,笑吟吟的往他嘴边送着一粒粒水灵灵的果子,他舒服的眯上了眼睛,好像沉沦在了美人怀中。
王僧略和萧捴已经见过了,只是还没半炷香,又随便编了个借口,把他们哄去休息了。
认真来讲是轰走了,他打心眼里厌烦这两人,萧捴喋喋不休,走到哪都忘不了叨叨两句百姓如何如何苦,王爷应当克勤克俭,体恤万民。
自己听得耳根都生出了茧子,拗不过他,给郪县免去了一年的赋税,萧侯爷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。
而对于王僧略,准确的说,萧纪并非厌烦,而是忌惮,或许还掺杂着一些嫉妒。
无它,这个人实在太强了,文韬武略样样精通,比起早已声名远播的王僧辩,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,而且相处这么多年,他依然看不透王僧略,王僧略反而每每都能勘破他的心思,作出比他认为更好,更妥善的事情。
更重要的是,这个人的威望实在太高,无论是民,是兵,还是将,对他敬的几乎奉若神明,对他惧的则是畏之如虎。
萧纪有时候也会想,若非自己脑袋上顶着王爷的头衔,恐怕王僧略一呼之下就会有万人响应,每每想到这里,他全身都会不由自主的冒出冷汗。
这时,一阵忽沉忽重的脚步声响起。
进门的是一位中年汉子,双目如刀,脊背如峰,深深一揖,沉道:“参见王爷!”
语调四平八稳,恭敬而不卑下。
萧纪虚虚一抬手,淡淡说道:“免礼,起来吧。”
汉子起身,抬头之际,不经意的扫了那美娇娘一眼,没有出声,等待王爷问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