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伧歌歾雪第二百四十三章 冰柩
蒙蒙雨雾,粼粼波漾。
一个病恹恹的瘸子,一个娇滴滴可人,一壶珀光冽酒,一盏厚胚瓷碗,构成一副奇特的画卷,引的匆匆避雨的行人频频指点。
冰凉的雨点打在苍白脸上,凹颊淌着滚烫的热流,入口甘醇变的苦涩,神形俱哀。
阮玉斟的不快,平安每次都是一饮而尽,跟着一连串的咳喘,仿佛下一刻就会倒毙,而她就轻轻拍打平安背心,待他顺过气,再缓之又缓的斜下酒线,和着细雨一同注满瓷碗,寄希望于雨点来稀释烈酒,让它入喉不再那么辛辣。
她并不担心平安这样乱来会加重伤势,恰恰相反,她悬在心头的巨石反而落了下去。
击垮一个人的往往不是来自肉/体的摧残,而是精神的崩溃。
与其在绝望中挣扎,一醉方休又有何不可,至少伤痛之后,自己可以为他疗伤。
乌云弥漫,绵绵雨线沉作了悍然劈沥,冲刷着两人的躯体。
漫无目的地游到了城外的僻林中,风打风呜,天哭人悲。
平安蜷缩在树下,放声大哭。
不知过了多久,云开月明。
阮玉搀起平安,踩着细碎的石路,在皎明的月光下回到府中。
一进雕楼,便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。
来到厢房,里面摆着一具凛气腾腾的棺柩,刘昭然和依尔达正分坐两侧守着。
见平安和阮玉进来,二人立刻迎上。
刘昭然抽过椅子,嗔怪道:“听人说你醒了,你怎么刚醒就乱跑。”
平安推开椅子,没有作声,双眼凄迷的盯着棺柩,透过寒光,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枯骸。
陷入沉潭的心虽已捞起,但浓浓哀情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挥去的。
刘昭然哀哀轻叹,把目光投向阮玉。
阮玉微微点头,握了握平安手心。
平安慢慢走到冰柩前,颤巍巍的伸手双手,抚摸着彻骨的寒冰,良久,他缓缓说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寒冰。”
刘昭然暗暗松下一口气,他是真怕平安一时想不开,跟着青儿一块去了,说道:“府中建有冰窖,内藏些许寒冰,本来是供侯爷驱热使的,现在出了这样的事,你又多日未醒,侯爷就把寒冰尽取,以保青儿姑娘尸身不坏。”
平安颔首,伤道:“侯爷在府中吗,我要当面谢过他。”
刘昭然摆摆手,说道:“不必了,侯爷知道你会谢他,说心领了,而且几日前侯爷已跟王先生一同前往成都复命了,临走前交代若是你有什么需要,尽可跟府吏提。”
平安点点头。
依尔达这时插道:“平安,你什么时候准备安葬李姑娘。”
刘昭然突然瞪了他一眼,狠狠在腰间掏了他一把。
依尔达疼的一咧嘴,回瞪刘昭然,问道:“你干嘛揪我?”
刘昭然眉头高攒,正要斥责这个没眼色的家伙,平安低哑道:“好了,不要闹了,依尔达说的对,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,再不下葬于理不合,既然我醒了,那就后日下葬吧。”
刘昭然立刻说道:“好,我即刻去找府吏,叫他们置办相关事宜,务必要将李姑娘风光大葬。”
平安疲惫地挥挥手,说道:“不用,青儿喜静,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。”
刘昭然皱眉,看看冰柩,拧声道:“这样不太好吧...”
平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青儿的尸身血肉全无,且不说遗容无法打理,经过冷冻后骨骸也会变的愈发薄脆,若是没有木质的棺柩装盛,恐怕难以入土。
平安淡淡说道:“放心吧,我自己可以处理好。你们去替我寻块上好的木料,要三尺宽,六尺长,一整块的。”
刘昭然了然,拉着依尔达转身离开。
虚乏乏的转过身来,沙着声音对阮玉说道:“小玉,去把我的刻刀取来,”
阮玉应声而去,不一会就把刻刀取来。
平安已经想好,他要亲手为青儿雕造一副木质的身躯,代替棺柩盛敛尸骨。
刘昭然寻到了主簿,主簿也没小气,亲自领着刘昭然去府库翻出一大块漆蜡的楠木。
侯爷临走前曾嘱咐他平安但有所求,一皆应允,再说又不是花自己的钱,索性就把本作书台的木料捐了出去,叫归来后的侯爷心头隐隐作痛。
楠木历来珍贵,其木质细密柔和,横顺开刀都不受阻,乃是精雕细刻的上等良才,而且此树生长极为缓慢,碗口那么粗的躯干至少要三四十年方能长成,像眼前的这块楠木,暗香飘溢,轮线盘缠密匝,起码是过百年份的香楠木。
刘昭然对此极为满意,对主簿一通高赞。
把楠木抗回屋中,依尔达也怀抱一块四尺见方的冰块进来,准备换下融掉一角的冰块,丝丝寒气冻得他白净的秀面微微发红,哈出蓬蓬白雾,双手揉搓不停。
平安投以感激的神色,他们不会化水成冰的术法,需要时刻守候在此,一旦有冰消冻解的迹象,就必须搬运新的冰块,也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如此不辞辛劳了。
出声谢道:“辛苦你们了,这冰块你们就不用操心了,天色已晚,早些休息去吧。”
二人这几天确实苦哈哈的,昼夜分替看护,没睡过一个踏实觉,若非有修为在身,又有寒气扰神,早就累趴下了。现在平安醒来,自然可以用术法凝冰,他们总算功成身退,可以回去好好补一个酣甜大觉。
蜡烛点的很亮,空气中到处都是凉凉的冷气儿,偶有夜风吹进,冰棺腾腾雾便抽出几缕霜丝,但很快又被那枚蓝盈盈的凝冰符重新吸回。
平安静静的坐在凳上,一眨不眨的看着无暇的剔亮,光亮在在眼睛里,满满都是青儿的模样,清晰得几乎没有想象的余地,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眉头时卷时舒,踌躇着站起身来,徘徊在冰柩四边,不忍直视的尸骸又遮蔽了熟悉的面容,悲怆的哀调在心头奏响。平安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,指尖却碰到了冰冷的凝结。
甩甩头,勉力挥去浮想,看向手中的刻刀。
俯下身去,楠木的幽香钻进鼻中,却理不清纷繁思绪,按不静如麻乱心。
“兹拉”一声轻响,木表划出一道浅浅的刻痕,神色在刹那间清醒过来,平安颓然坐下,失魂落魄的看着冰柩,三寸刻刀重若千钧,从掌心滑落。
心不静,刀不稳,本就不擅长大型木雕,再加上如此糟糕的状态,根本就无法刻出理想的物用,勉强动手,只会雕出鬼鬼祟祟的玩意。
可他实在不愿请能工巧匠代劳,因为这是他能送给青儿的最后一件礼物,若是假于人手,岂不是在血淋淋心口上再捅一刀?再者,工匠手艺再精,但从未见过青儿,未必能雕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。
念头至此,眉头深锁,哀叹连连。
看着他黯然魂销的神色,阮玉来到他的身前,添上一罩衫衣,把冰凉的双手攥进掌心,哈着暖暖的芬芳,轻声问道:“静不下来吗?”
平安艰难的点点头,哀道:“是。”
阮玉并不嫉妒棺中那人,死者已矣,亲眼看着心中所爱死在眼前,还要亲手为无法整理的遗骨打造棺柩,这样的痛苦足以把人逼疯,此刻还能支撑不倒,已经殊为不易,何况,她相信躺在里面的若是自己,平安也会一样痛苦。
轻轻叹口气,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只能细道:“屋里太凉,你又一整天没吃饭了,我去给你煲碗热汤暖暖身子,或许吃饱了就能静下来。”
心情糟透了,哪还有胃口吃饭...换做别人在这个时候这个诚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,平安早就火冒三丈,把他打将出去了,但出声的人是阮玉,就要另当别论。
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姑娘,在心中的地位甚至还隐隐超过青儿,平安默然,片刻后强挤出一丝微笑,说道:“嗯,去吧,自己也多穿点。”
捧着热腾腾的鲜汤,平安食之无味,有一口没一口的呡着。
阮玉知道他心思全无,也很清楚自己做了不合时宜的举动,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,无论平安喜欢不喜欢,至少吃饱了才有力气,总是没错的。
阮玉的手艺越来越精到了,浓汤煲出清汤了的滑爽,浑浑噩噩的喝完,平安愣着干干净净的碗底出神,倒映的面容很是憔悴。
忽然,平安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,“小玉,我是不是很晦气,活像个扫把星?”
阮玉正打算收拾碗筷,闻声愕然停下,迷惑道:“不是呀,为什么这么问?”
倦容浮上,平安极度压抑的心情化作一个个沉缓慢的音节,“我龆年丧父,冠年丧母,亲友因我牵连,背井离乡,本以为学了些术法就可以渐渐好起来,可是却连...却连她也保不住,你说,我是不是灾星降世,命犯刑克?”
无助的眼神,近乎自戕的懊丧,阮玉大惊失色,匆忙道:“不是啊,你怎么能这么想!”
平安埋首膝下,伤沮道:“事实如此,惨事总是伴着我的脚步而生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