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

八月的风,本该带着稻谷成熟的香气。

可我站在田埂上,闻到的只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烂。

眼前不再是摇曳的金黄,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水地狱。

半人高的稻穗被黑褐色的粘稠液体浸泡着,沉甸甸的谷穗无力地垂进污水里,像是无数溺死者的头颅。

阳光照在水面上,泛起一层诡异的油光,成群的苍蝇在上面盘旋、狂欢。

这是我家唯一的田,我全部的希望。

我叫陈默,农学院毕业。

在城市里卷了两年,被裁员,也厌倦了格子间里的生活,最终还是因为心疼日渐老去的父母,

选择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。

我带着所学的知识和所有的积蓄,踌躇满志,想用科学种田的方式,让父母过上好日子。

我家的水稻长势是全村最好的,穗粒饱满,植株健壮,所有人路过都要夸一句,说我这大学生没白读。

我爹陈老实,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庄稼人,这几个月是他活了五十多年最高兴的日子,每天都要去田里转三圈,背着手,挺着胸,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。

他说,等秋收卖了谷子,就给我攒着,以后当嫁妆。

可现在,一切都毁了。

一夜之间。

邻居王大壮的养猪场扩建了。

为了省下那笔建化粪池和排污处理设施的钱,他直接挖了一条新渠,正对着我家地势最低的这块田。

猪场的粪水、尿液、冲洗猪圈的污水,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,浩浩荡荡,奔涌而来,精准地灌满了我们全家一年的指望。

“王大壮!我x你祖宗!”

我爹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,青筋从脖子爆到额角,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。

他嘶吼着,转身就抄起了立在田埂边的锄头,那架势,是要去跟王大壮拼命。

“老头子!你别冲动啊!”

我妈一把抱住我爹的腰,整个人瘫软在泥地里,哭声凄厉得像杜鹃泣血。

“不能去啊!去了我们这个家就真完了!”

“一年的血汗钱啊!老天爷啊,你怎么不开眼啊!”

她捶打着地面,手掌上沾满了混着粪水的黑泥,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。

我死死地从后面抱住我爹的胳膊,他身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绷得像铁块,还在不停地挣扎。
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揉碎,再扔进这片恶臭的污水里。

愤怒、恶心、不甘,像岩浆一样在我胸口翻滚,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。

可我的脸上,却表情都没有。

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,在我爹耳边说了一句。

“爸,别去。”

声音冷得像冰,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。

“你放开我!”我爹回头,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,“陈默!你还是不是我儿子!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!你还当缩头乌龟!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!”

我妈也哭喊着:“默娃,快去求求村长,让他给咱们做主啊!不然我们怎么活啊!”

求村长?

王大壮是村长王福贵的亲表弟。

求他,等于求虎狼发善心。

就在这时,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。

一辆半旧的小货车停在不远处的土路上,王大壮肥硕的身体挤在驾驶室里,他摇下车窗,探出那颗被横肉挤得看不见脖子的脑袋。

他朝我家的方向,轻蔑地“呸”的一声,吐了一口浓痰。

“哟,陈老实,看地呢?”

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,笑得极其刺眼。

“这下肥够了,免费给你们家的。别谢我,邻里邻居的。明年的谷子肯定长得又大又圆!”

他身边的婆娘也跟着咯咯地笑,声音尖利:“就是就是,省了多少肥料钱呢!大学生,得算算这笔账啊!”

羞辱。

赤裸裸的,不加掩饰的羞辱。

我爹气得浑身发抖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
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,只剩下绝望的抽噎。

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,只是缓缓地抬起头,隔着几十米的距离,冷冷地看了王大壮一眼。

那一眼里,没有愤怒,没有哀求,什么都没有。

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。

王大壮的笑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他被我那一眼看得莫名一寒,嘟囔了一句“神经病”,便一脚油门,开着他那冒黑烟的破车扬长而去。

我扶着几乎站不稳的父亲,又拉起泥地里的母亲。

“回家。”我说。

那一晚,家里的灯亮了一夜。

我爹气得晚饭都没吃,躺在床上,胸口剧烈地起伏,血压直接飙到了180。

我妈坐在床边,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,眼泪还是一串一串地往下掉,嘴里反复念叨着“作孽啊”、“怎么办啊”。

整个屋子里的空气,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
我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,桌上摊开一个全新的笔记本。

窗外的蛙鸣和虫叫,似乎都被我家这沉重的死寂吓跑了。

我没有开灯,就在黑暗中,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,画着什么。

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。

天色微明时,我合上了本子。

抬起头,看着窗外那片灰白色的天光,我眼神里的愤怒、痛苦和绝望,已经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所取代。

王大壮,你喜欢用粪水浇地是吗?

好。

我会让你,亲身体会一下,被自己制造的脏东西淹没,是什么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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